少年赤尔(化名)不喜欢读书,偶尔跟朋友打打闹闹。
3月中旬的周末,他和同学到山上玩,几人点燃了一堆木柴,烤熟了几个土豆,接着抓来一只青蛙,塞进矿泉水瓶子里,再把它们埋进泥土里,说要让它们生长发芽。
几天过后,他们再次上山,翻开土堆,发现青蛙已经死了。
3月下旬的某一天,赤尔(右)和同学在上山烤土豆、抓青蛙。受访者供图
彝族少年
在大凉山深处,海拔两千米的布拖县城,17岁的彝族少年赤尔有自己的娱乐方式:他喜欢看电影、玩游戏,在本子上涂涂画画;一会儿自称“爱新觉罗”家族,一会儿称自己姓“狗日”——其实他叫“格日赤尔”,身份证登记时错录成了“苟日赤尔”,
几年前起,布拖县紧抓“控辍保学”,失学的孩子一个个回到学校。县城唯一的中学,布拖中学的老师说,一个年级的学生从几百人增加到了上千人。
赤尔的父亲格日日色(化名)很早意识到教育的重要,13年前,他带着儿子赤尔从老家搬到了县城,为了给他们更好的成长环境。
去格日日色家要穿过布拖大桥。这座长度不到50米的老旧石桥横跨在干枯的布拖河上,把县城分成了城区和郊区。格日日色一家住在郊区,从一条小巷子走进去,再转过几个弯,就是他们住的房子。
大门口挂着一排羊角,“以防不好的事情发生”。进门右边有一个水池,水池边有一颗桃树,粉色的桃花谢了,印入眼前的是黄色的墙壁,屋顶上一只在散步的猫不时发出婴儿般的啼哭声。这栋黄色的平楼是格日日色借13万元修建的,直到现在还欠别人四五万。
布拖是高寒山区半农半牧县,彝语里是“有刺猬和松树的地方”。早在多年前,彝族的先民就在这里繁衍生息,目前彝族人口占到全县的94%,这里保留了最原始的彝族风情:彝族节日、服装、饮食、丧葬习俗。
每年7月是彝族人最盛大的节日“火把节”,着盛装的彝族人,在火焰里唱歌、跳舞,观看斗鸡、斗牛、摔跤、赛马。
4月5日,恰逢布拖县赶集,嘎子街南路买卖羊毛的人正在挑选羊毛。本文图片除标注外均为澎湃新闻记者明鹊摄
赤尔最喜欢的节目是“斗牛”——从第一场开始,赢的牛和下一头上场的牛继续斗,一直到分出最后的胜负为止。他还喜欢去山上放牛羊,每到周末,他和弟弟格日里加(化名,以下简称里加)一大早出门,直到下午三点才回家,两人在山上掏鸟窝、聊天、摘索玛花。
但在父亲格日日色眼里,赤尔不喜欢说话,性格内向,有什么事不喜欢跟父母说。
有一次,家里请毕摩(“毕”为“念经”之意,“摩”为“有知识的长者”。专门替人礼赞、祈祷、祭祀的祭司),发现赤尔不见了,以为他离家出走了。格日日色让亲戚朋友到处找,把商店、汽车站、网吧找遍了,一直找到凌晨一点多,最后发现赤尔躲在厨房楼上放木材的地方。
这个17岁的少年,用沉默来叛逆,父亲甚至觉得他有孤独症。
格日一家
格日日色经常教导孩子,“读书是唯一的出路”。但赤尔并不赞同,他默默地在笔记本上写道:实际上学习不一定有出路,其他的方式也有一定的出路。
闲暇的时候,赤尔经常画漫画,画动画片里的,生活中的人,画活灵活现的僵尸和怪物,攒了厚厚一大本,他还给每一幅画配上一句专属它的话。
赤尔曾跟弟弟里加说,他长大后想当一名画家。
家里人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当上画家。“我跟他说,你想当什么只能靠你自己”,格日日色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把孩子们送去好一点的学校。
格日日色家经济条件不好。他有五个孩子,除了老大赤尔外,还有两子两女。最小的孩子还没上学,其余四个孩子都在县里读书。格日日色有肺结核,平时开一辆面包车,没生意时,他就打点零工;妻子沙娅(化名)在家照顾孩子,偶尔去菜市场卖卖鸡。
周一到周五的早上,沙娅做好饭菜后,招呼四个孩子起床吃早餐,然后他们陆续走去学校,大概要二三十分钟。赤尔一般最早出门,之后是读小学的里加和妹妹乌合……下午放学后,他们逐个走回家,最晚回来的是赤尔,他需要上晚自习,回到家大概要晚上九十点钟。
和赤尔一样,弟弟里加和妹妹乌合(化名)也有自己的梦想。
里加想当一名老师,上小学六年级的他这几天很烦恼——他想去江油市上初中,但只有考进年级前名,他才有机会去江油市读,因为担心自己考不好,里加好几天没有吃好睡好了。
老三乌合今年11岁,上小学四年级,她的梦想是当一名医生。
“因为爸爸、妈妈和奶奶都有病,当医生就可以给他们治病。”乌合说。
布拖县城有两所小学、一所中学,医院、一家保健站和一家卫生院。对于多数彝族人来说,家里人生病了,首先是请毕摩来“做迷信”,医院。
如果家里出了事,有纠纷,“基本都不会找政府,而是找族里德高望重的人(家支)解决。”表哥尔呷(化名)说,这些都是彝族习俗,除非家支解决不了的事情,他们才会去找政府。
已到4月,春风吹遍了大凉山,但布拖县属于滇北高原,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前一天艳阳高照,第二天能突然下起雪来。
4月6日,大雪纷纷扬扬,远处的山坡很快覆上了白白一层,盖住了早出的索玛花。但布拖河水仍是枯的,河床底部裸露在大雪里。披着藏青色披毡的彝族人,皮肤黝黑,打着雨伞从桥上走过,就像一切从未发生过。
其实,整座县城的人都知道,几天前的夜晚,布拖大桥上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
4月6日,布拖县突然下起了大雪,一个女人背着小孩身上披着一条毯子,走到嘎子街南路的马路上。
杀人事件
3月28日晚8点50分,赤尔像往常一样,上完第二节晚自习,合上书本后走出了教室。
那一天天气很冷,最高气温不到8摄氏度。
赤尔走出校门,穿过“普提上街”,经十字路口,绕到嘎子街南段。一切看上去和往常一样,嘎子街南段再往东就是布拖大桥,桥的另一头,几家店铺依旧开着灯,隐约可见路上的人影。
大约9点15分,28岁的阿布日木(化名)手里提着一把砍刀,出现在了大桥以东约米的路上。他对着刚从家里出来的且沙拉子(化名)喊了一句——“我是阿布日木”。
接着,他举起砍刀对着且沙拉子的头砍了过来。
且沙拉子没有反应过来,第一刀落在他的额头上,他只觉得瞬间头晕脑胀,鲜血流进了他的眼睛里,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之后就晕倒了。
且沙拉子一共被砍了六刀:额头一刀,左边脖子一刀,左边腰部一刀,左边手臂三刀。
一家宾馆老板的亲戚坐在门口,目睹了不到五米开外的马路上发生的血案:且沙拉子很快被砍倒在地,阿布日木朝着地面踢了一脚,之后迅速转身往布拖大桥的方向跑了。
下晚自习回家的赤尔也走上了布拖大桥,不足50米的桥上黑黢黢的,赤尔和拿着砍刀的阿布日木迎面撞上了——也许到最后,他都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发生了。
阿布日木冲着赤尔左边的脖子砍了下去。17岁男孩的动脉血管瞬间被砍破了。他用手使劲捂着脖子,拼命地往回家的方向奔跑,后面的阿布日木拿着砍刀紧追不放。
赤尔跑到一家小商店门口求救,“报警、报警,我被人杀了……”商店的老板马海拉拉(化名)是赤尔家的亲戚,当时正在打电话。她听到呼喊,抬头见到一个满脸是血的人,吓坏了,甚至没看清楚是谁。
马海拉拉很害怕,她不停地让赤尔出去。接着又跑来了一个路人,跟马海拉拉说想到店里躲一下,那人跑进店后,两人“啪”的一声把店铺门关了。
“我很害怕,怕‘疯子’进来把我们也杀死。”马海拉拉情绪激动地说。她后来也悔恨,当时如果医院,可能结果会不一样。
没过十分钟,离马海拉拉的店一百米内,被砍倒在地上的且沙拉子醒了过来,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把藏青色的披肩裹在头上,奋力往大桥方向跑去。
马路两边的店很多都关门了,还有一些“砰砰”地正在关。且沙拉子穿过大桥,往前跑了四五百米,跑到灯光明亮的十字路口,才停了下来。
这时距离事发过了将近20分钟。9点34分,且沙拉子坐在十字路口路边上打电话报警,6分钟过后,他又打电话给在边上一家KTV做清洁工的母亲。几分钟过后,躲在马海拉拉店里的路人也拨打了报警电话,时间大概是9点40分到9点50分之间。
这通电话打完,听到外面没有了动静。马海拉拉悄悄地打开店门,叫了一个人去通知赤尔的父母。
3月28日晚上,且沙拉子在这个十字路口打电话报警。
血色大桥
通知的人跑到赤尔家问,“你家的孩子都在吗?”格日日色一家正在家里看电视。
格日日色没有看时间,大约9点40分,他和妻子匆匆穿好衣服后,跟着对方跑了出来。在此之前,老二里加去中学门口接哥哥,没有接到哥哥的他,也才刚刚回到家里一会儿。
从大门走出来,拐了一个弯,大约不到米的距离,他们看到赤尔倒在地上,周边是暗红色的一大片,鲜血流进了旁边的水沟里。没过多久,66岁的奶奶在家里待不住,也跑了出去,见到这一幕又哭着跑了回来。之后里加也跑了出去,看到血泊中的哥哥,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们到的时候就已经断气了。”格日日色哽塞道,当时黑漆漆的,周边没有一个人,他们在黑暗中把赤尔的遗体抬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布拖大桥周边四处都是血迹,从赤尔倒下的地方延伸到了且沙拉子报警的十字路口。
关于阿布日木杀人的事传遍了整个县城,行凶细节流传出不同版本。
马海拉拉激动地说,她当时很害怕,听说阿布日木当天砍了三个人,第三个是一位老人;而大桥边一家小卖店的老板说,那个老人只是白天被阿布日木用棍子打过,那天晚上并没有被砍;整条街的店铺都没有人知道这位老人的情况。
街道两侧商店的人都躲进店里,偷偷听着外面的动静,有人上了门店的楼上,从窗户外看阿布日木的影子。
整个嘎子街南段都很紧张,大家都在猜阿布日木去了哪儿。
布拖大桥往西,沿着一条小路下去,是卖牛、卖羊、卖猪的地方;沿着嘎子街南路往西,是一排卖银器的门面,白天的时候,里面的银匠打的“哐哐”作响;再往西不到米,从一个入口进去,里面是菜市场,各种琳琅满目的水果和蔬菜,看起来已不太新鲜,但有些价格不菲。
桥边一家卖水果店的老板称那天晚上看到,阿布日木砍了人后,把砍刀夹在腋下,从她店门前匆匆穿过,之后往菜市场边上那条小路走了。而路边一家酒店的老板说,阿布日木拿着刀,好像回家换了一件衣服,之后又从家里走了出来。
夜晚的灯光下,他的影子摇摇晃晃的。
9点40分左右,警车来了,民警很快找到了阿布日木——在离布拖大桥大约米的菜市场外面,嘎子街南段的一家杂货店门口,阿布日木举着刀又推倒了一位老人。
“他手上拿着刀,警察朝天放了一枪。”一家蛋糕店的老板说。阿布日木当时在他隔壁的店旁,他们正准备关店门。
那位被阿布日木推倒的老人,是且沙拉子的母亲。阿布日木被抓后,她上前一把抓住他红色的头发,质问他为什么无缘无故砍自己儿子。
阿布日木被抓后,人群突然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
大约十分钟后,警方派了一辆警车把坐在马路边医院。
且沙拉子
3月28日那天晚上,医院。医院治疗了六七天,那晚,他在母亲的出租房里吃过晚饭,就出了门,医院的方向走去。
他、赤尔和阿布日木,三人素不相识。
被砍伤一周后,4月5日,且沙拉子蜷曲在病床上,看起来仍很虚弱,他嘴唇发白,不时咳嗽。因为旧病,他的身体恢复的很慢。一件藏青色的披毡,放在邻近的病床上,正是那晚他裹在头上的那件。
41岁的且沙拉子坐了起来,他靠着墙壁,发出嘶哑的声音,“昨天回家做迷信(请毕摩)了,痛得一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他指着左手臂说。他额头上、脖子上的伤口被缝了起来,黑色的细线清晰可见。
且沙拉子再一次用右手指着绑着砂带的左手说,“这里被砍了三刀,现在都动不得了”,之后他又指了指腰部,“这个地方还有一刀”。
医院入院证明上写着:且沙拉子住院前,全身多处刀刺伤致流血30分钟。额部头皮裂伤;左颈部皮肤裂伤、前前辈(背部)皮肤裂伤;左环指、小指浅背伸肌腱断裂;鼻骨骨折;第五掌骨中断粉粹性骨折;左尺骨中下三分之一骨折。
且沙拉子的家住布拖县火烈乡,从县城坐中巴车过去要半个小时,泥泞的土路很不平坦,车行颠簸,人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来。
且沙拉子有四个孩子,最大的15岁,上小学五年级,最小的4岁,还没有上幼儿园。两年前,他和妻子四处打工,去过江苏、安徽、新疆,一年可以赚两三万块钱,后来妻子回家了,他一个人在外打工,一年只能赚一万多。
因为身体不好,且沙拉子去年也不再外出,他在家种田,养牛、羊,有时候能赚一点钱,有时候连开支都不够。
十几年前,父亲过世后,母亲木沙跟着他一起过。三个月前,因为家里入不敷出,木沙只身来到布拖县城,在城边租了一间月租块钱的房子。
每晚六点到凌晨两点,木沙在KTV做清洁工,一个月的工资是元。
租的房子在布拖大桥往东米,从一条小路走进去不到米,一排低矮平房中的一间。大约十几平米的空间,屋内很简陋,水泥地上摆了一张床,中间拉了一条线,上面挂着衣服和毛巾。
且沙拉子母亲在城郊租住的块钱一个月的房子
67岁的木沙干完活下班,从KTV走回家,大概要凌晨两点半以后才能入睡。
“我儿子无缘无故被人砍了,现在我们还要自己出医药费。”木沙不断进出病房,一边不停地唠叨:家里哪里有钱呢,去哪里找钱……
阿布日木
28岁的阿布日木,身高一米八左右,染着一头红色的头发。
他的小学同学沙德(化名)记得,阿布日木读书成绩不怎么好,常坐在教室后面。小学毕业后他没再读书,整日在外游荡。
“每天都在这条街上走,有时候还来店里买蛋糕。”嘎子街南路一家蛋糕店的老板说。
出事前,阿布日木经常去大桥边的一家理发店,他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他不清醒时,很凶,我不敢给他理发。”理发店老板阿力(化名)说,他曾给阿布日木洗过头发,看到他头皮上有很多伤口。
洗完头后,阿布日木坐在凳子上,自己给自己刮胡子,刮完胡子后就走了,“他从来不给钱的”,阿力说。而一家卖酒的老板说,阿布日木经常酗酒闹事,县城卖酒的老板都不敢把酒卖给他。
这位28岁的年轻人,在彝族人眼里,已经算不上年轻了,“(这个年纪一般)都有好几个小孩了”。
阿布日木也曾结过婚,他有过一个女儿,七八年前被前妻带走了。
阿布日木家族的一个奶奶说,阿布日木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他由小姨带大。十几年前,小姨也过世了,他不久后开始吸毒,那时候他十七八岁。因为吸毒,他进过几次派出所。
奶奶说,阿布日木的父亲从小就不太管他,两年前父亲也过世了,现在家里就只剩阿布日木一个人。
从菜市场边一条小路进去,布拖县强制隔离戒毒所对面,有一栋新修的大房子,那是阿布日木的家。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面是门面,水泥墙壁边是红色木门,一共有四五间,从门缝看到,里面一片凌乱,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后面一间大房子,是阿布日木住的地方,边上一扇红色和黑色相间的铁门,大门紧锁。
住在隔壁的罗德(化名)说,阿布家族很大,以前有很多土地。父亲死后,阿布日木把土地卖了,用卖土地的钱新修了房子。几个月前,房子刚刚修好,但据说新房子现在也被卖了。
罗德说,阿布日木有一辆一万多元的摩托车,他整天无所事事,骑着车在街上转。
人们流传,事发当天,阿布日木吸了毒,还喝了酒,神智不清导致杀人。
4月6日,布拖县公安局的一位民警在电话中说,阿布日木被抓时,手里拿着一把砍肉的刀。民警问他,拿着一把砍刀做什么?阿布日木回答说:我拿砍刀杀牛,我又没有杀人!
这位民警确认阿布日木当时喝了酒,但没有确认他作案时是否有吸毒或“精神失常”。
警方已对本案立案。截至发稿时,案件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赤尔的葬礼
4月3日,赤尔走后的第六天,黄色的屋子里挤满了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此起彼伏。少年躺在堂屋的神堂前,身体上盖着彩色的布条,上面粘着钱币和纸牌。额头上是一排排用来去异味的香烟,旁边放着一张他生前的照片。
这是赤尔的遗体上山火葬的前一晚,家里的人都通宵守灵。
女人们披着披毡,戴着蓝色帽子,肩并肩地坐在一起,还有的人在边上喂奶。男人大多在大门外,他们在外面烤火、抽烟、喝酒,空啤酒瓶堆了一地。
11岁的乌合也没睡,“我想大哥,睡不着,心里很难过。”带着红领巾的她说,大哥对她很好,经常教她做作业,给她买零食吃。
“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乌合悲伤地看着四妹沙蕾,她可能还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7岁的沙蕾(化名)坐在一旁小声地说:我想跟大哥玩。
上山的前几天,参加丧礼的人聚集在一起吃坨坨肉,来的亲戚朋友很多,格日日色杀了十头牛,五六头猪,还有羊。
这种聚餐,他们称为“古止古舍切”——宽广的草坪上,男人、女人和孩子蹲在地上,围着饭菜坐成一个圈,一只手抓坨坨肉吃、一只手用勺子舀饭吃。
那是一种很大块的肉,切好之后,直接入锅煮熟放盐,煮熟的牛肉有点咸,散发出浓浓的肉香味。彝族人很重视葬礼,除了亲戚朋友,旁边的熟人也都会来。亲近的人会送牛、羊或猪。这些会全部杀掉,给来参加丧礼的人吃。
参加赤尔丧礼的人聚在草坪吃坨坨肉。
阿布日木的亲戚也来了,他们也送了一些东西过来。
双眼布满血丝的格日日色,眼神呆滞的盯着远方说,他不会原谅阿布日木,希望他受到法律的制裁。
上山下葬的这天上午,披着藏青色披毡的男人和女人,把赤尔的书本,鞋子、衣服……甚至牙膏、牙刷都塞进了袋子里,里加刚从市场买回来的画画本和笔,也一同被他们塞进了袋子里。
尔呷说,彝族人死后,家里人一般不会留死者的东西,因为怕看到伤心。
马上要出殡了,屋子里响起了哭声、喊声、拍手声……连绵起伏。很快来了一辆卡车,伴随着一阵阵哭泣声,赤尔和他生前所有的东西,都被搬上了这辆卡车。
三十多辆送行的车浩浩荡荡地上了路,慢行了大约二十分钟,在县城郊区的马路边停了下来,丧葬队伍爬上了一座小山坡。
4月4日中午12点,阳光明媚,山上细小的索玛花开得正艳。毕摩把一只鸡来回丢了两次后,遗体被抬到整齐的木柴上面,赤尔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但木柴很快就被人点燃了。
烟雾冲上天空,最终化为了灰烬。
尔呷说,彝族人把生死看成一件平常的事,不过在清明节,活着的人在心里记住死去的人。
命运
杀人事件发生后,除了几个当事人,所有人的生活依旧,但内心的恐惧无法挥去。
赤尔的一位同学说,现在晚自习结束,很多家长都会到学校门口来接孩子回家。
4月5日夜晚9点多,布拖大桥周边有几家商店开着门。
“你们几点钟关门,不害怕吗?”
“怕,所以不出去”。
小商店老板马海拉拉后悔没救成人,又懊恼店里沾了血,已经不干净了,要“做迷信”才能驱除。
夜晚,黑黢黢的布拖大桥上,依旧有来往的车辆和行人。
大凉山遍山都是美丽的索玛花。
年代末,凉山彝族自治州成为“金三角”毒品贩运的一个重要通道、中转地和集散地,许多大宗毒品经四川与云南接壤的攀枝花、凉山、宜宾、泸州、甘孜等地进入,在成都、西昌等大、中城市中转。
吸毒带来意外死亡、劳动力丧失,还有艾滋病,由此导致的痛苦、死亡,又滋长了贫穷和不安。
多年来,凉山州严厉打击贩毒吸毒,随处可见禁毒口号。据“凉山长安网”报道,“凉山公安将禁毒工作作为全州公安机关重要的政治任务、中心工作与一把手工程,年,破获毒品刑事案件起、抓获犯罪嫌疑人名,缴获各类毒品千克,破案打处成效创历史新高。”
布拖县城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夜晚主城区灯火明亮,KTV开到凌晨,三轮车穿梭不停……但仍有一些阴暗的角落。
尔呷说,父亲因为害怕他学坏,从小就把他送到州府西昌读书,后来他在外地上了大学。
四年前,格日日色也把儿子送去了西昌绿荫学校,那时候赤尔才读小学四年级,一个学期只能回家一两次。尔呷后来觉得,赤尔那么小就独自去西昌读书,生活在陌生的环境里,他多少有些自卑和内向。
赤尔当时的班主任罗老师记得,在绿荫学校时,赤尔人很乖,但不爱说话,有点厌学,“可能压力大吧”。年夏天,在争取家里人同意后,赤尔从西昌绿荫学校转学回了布拖,进入了布拖中学的重点班。
格日日色万万没有想到,回到布拖县不到一年时间,赤尔死在了乱刀之下。
4月6日,他把二儿子里加送去西昌参加考试,他相信“只有读书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
布拖大桥下,河水干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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