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报告文学《躬身》(十五)
第六章
白龙之祭(中)
三
出舟曲县城,沿白龙江岸边的公路前行30公里,就进入了曲瓦乡领地。此处的山势依然险峻,但面对河谷一侧的山体模样和沿途的景致和舟曲仍很相似——陡峭的山体、狰狞的岩石,间杂着土石混合的小面积滑坡。因为是冬季,草木凋零,眼中很少能见到绿色。间或有几面山坡上散布着一些星星点点的绿色,据说都是近几年人工栽上去的云杉和侧柏。
云杉和侧柏是这个海拔和气候带上最容易存活和生长的树种,但由于生长缓慢,几年才能长成有些高度和规模的树。时间往前移三年,它们还是一些高不盈尺的小苗苗,从山下的这个角度很难发现它们是树;如果时间再往前推五六年,它们还没有在这里的山坡上安家。那时,舟曲县已经有计划地逐年往山上栽树,以弥补几十年大规模、灭绝式砍伐留下的自然亏空。但那时还不敢往山上栽种这些柔软、芳香且生长缓慢的树种,只能栽种一些浑身长刺、生长迅速的“乌龙头”。乌龙头是当地人给袍木芽树起的一个土名。其实,袍木芽还有两个更加贴切的学名,一个是龙牙楤木,一个是虎阳刺。因为这种树,枝干上长满了尖刺,只有春天发出的嫩芽可供食用,其他部分别说食用,就是想靠近也是一件很难的事。
当地人之所以找到这样一种独特的树种来栽种,主要是为了防范那些防不胜防的土山羊。早在多年前,山上的树木被伐去之后,还有一些低矮树种和蒿草在生长,如果没有大规模山体滑坡和动物啃食破坏,植被还有慢慢恢复的可能。按理说,那么陡峭的山体,一般的牛羊和马匹是无法攀登的,但偏偏就有一种很不一般的动物,那就是土山羊。
《尔雅》成书于战国或两汉之间,那时书中就有对山羊的记载:“出西夏,似吴羊而大角、角椭者。能陟峻坂,羌夷以为羚羊,角极长,唯一边有节,节亦疏大,不入药用。”专家认为,山羊几乎是和绵羊同时期被人驯化的,但几千年之后,绵羊彻底成了温顺家羊,山羊还是山羊,野性不改,原始的禀赋不变。由于山羊蹄子尖非常细小,边缘也很坚硬,足以支撑起它的体重,只要能让它在岩壁上找到一丁点儿平面或者凹坑,它就能用蹄子抠住稳稳站住,所以,它们具有超强的攀岩能力。山羊之所以能被人类饲养到今天,自然有着它们不可替代的优点。优点之一,就是肉质滑软可口;其二就是具有超强的生存本领,在饲草匮乏的情况下,觅食力较强,在荒漠、半荒漠地区,其他家畜不能利用的多数植物,山羊也能有效利用,其他动物抵达不了的地方它们也能抵达。
在诸多动物中,只有土山羊近似于异类。一个食草、有蹄的动物,却有着先天的异禀,不但有高超的攀登能力,还有超强的平衡能力。经过系统训练,山羊可以为人类表演走钢丝;即便不经过专门训练,它们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爬到树上去啃吃树叶。难怪有一些地方的人把山羊称作山羊猴子,有时它们可能比猴子的能耐还大。在食草紧缺的环境里,它们的表现和能够到达的地点经常超出人们的意料和想象,完全有能力爬上悬崖峭壁去寻找食物。由于山羊会改变植物种群与森林结构,且会将疾病传染给原生的动物,于是自然放养的土山羊基本成了生态克星,国际自然保护联盟物种存续委员会的入侵物种专家小组(ISSG),很早以前就把山羊列入了世界个外来入侵物种之一。
为了有效利用陡峭山体上残存的树叶和草,白龙江两岸的牧民大量饲养了这种能爬到悬崖峭壁上吃草的动物。虽然土山羊的生长期长、体形小、相对经济价值不高,但它们的成活率高,肉质好,又有超强的生存能力和自主能力,可以大量节约人的劳动成本。早晨只要把它们往山脚下一赶,不用人跟着,它们自己就沿着光秃陡峭的山体找到了高处的食物,没有露出地表的青草、埋在土里的树根,它们凭着敏锐的嗅觉和尖锐的前蹄,可以把它们从土里挖出来,饱餐一顿。就这样,在土山羊经年累月地搜刮和挖掘下,白龙江两岸的山体终于成了不毛之地。后来,人们忽略了土山羊的本事,竟然在山上栽起了树,结果先期栽下的那些好吃的树苗大部分又被土山羊吃掉。
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人们接受专家的建议,开始栽种乌龙头。根据生态的多样性和物种均衡的要求,也不可能在一个地区只栽种一个树种。单一的树种即便将来长大成林,也不会长久。因为那是最脆弱的一种生态,一旦发生了某种病虫害,便会遭受毁灭性的打击,甚至灭绝之灾。是要长久的生态,还是要眼前的利益?在二者必选其一的情况下,从年起,舟曲县不得不将土山羊列入淘汰品种,动员和奖励牧民逐年淘汰土山羊。经过十年的努力,全县19个乡镇的土山羊全部被淘汰,共淘汰土山羊9.6万只,为养殖土山羊的牧户发放淘汰补贴.万元。
从城马村下道,拐出白龙江谷底,转过一座山就进入曲瓦乡的另一个村——头沟坝村。头沟坝村的赵朝德原来也养了多只土山羊。靠这多只土山羊一年能获得1万多元的牧业收入。“养猪为过年,养羊为花钱”,这一年的花销全都指望这多只羊。赵朝德的村子在山后,他们的“前”就是指白龙江,也是指白龙江边通往外面的公路。进入山后的谷地,眼前的景色便明显与山前有很大的不同,甚至是两个世界的感觉。举目观看两侧的山峦,已经看不到有滑坡面的存在,这里林木繁茂、溪流清澈,虽然已经不是花红柳绿的季节,密密麻麻的树木、错杂交缠的枝条还是能激发出人们对繁荣景象的想象。只有走到这里,人们才能想明白,为什么雨季的滑坡和泥石流基本都发生在公路边,却很少发生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
赵朝德家的土山羊如果不赶到山前去放牧,是不会伤及山上草木的根系的,因为这里的植被良好,食物丰富,根本就不会逼着土山羊去刨食地下的植物根系。但年甘南开展“环境革命”之后,县里出台了比较严格的环境治理方案。文件规定,不管哪里的土山羊,都在根治的范围。山前的土山羊刻不容缓,是第一批淘汰对象;山后的土山羊稍有延缓,被列为第二批淘汰对象,前后相差不到半年时间。开始时,赵朝德很想不开,忍不住要和来做工作的干部理论一番:“哪里的生态遭到破坏你们就淘汰哪里的土山羊嘛!我们山后的生态并没有破坏,为啥也要淘汰?比起我们的损失,政府的那点补贴算啥呢?另外,淘汰了土山羊我们靠啥生活呢?”
面对群众的问题,政府的人似乎早有准备,回答起来似乎也顺理成章:“你们也不能只看到眼前的事情,几十年前,山前的生态也没有现在这么糟糕,都是一点点变坏。你看现在还好,一旦谁都看出来不好时,就已经悔之晚矣。专家说,山后的生态保护不从现在入手,不超过十年也会和山前一样。你觉得你这百十只土山羊不算什么,没有多大的破坏力,但随着生态的逐步退化,到了不养土山羊就无法放牧时,那不就雪上加霜啦?很快就会把山后的生态环境搞垮!草绝了,羊饿死,到那时,生态上的损失和牧户个人的损失可并不是我们能想象的,我们谁都承担不起。你看现在补贴不足弥补全部损失,但期限一到,不处理还要罚款,你算算账哪个更划算。政府也找专家做了咨询,给大家一个时间上的提前量,趁早处理,损失会很小,加上政府的补贴就不会有啥损失。至于之后靠什么谋生,政府也早有规划,我们为生态做出了让步,还要从生态上寻找出路。卖掉土山羊后,我们发展苗木产业,政府出政策、出技术、找市场,你们就放心大胆地干,保证你们的收入比现在高……”
赵朝德几乎是带着怨气把自己的羊卖掉,按照乡政府的路子建立苗圃的。可是一个种地和放牧的人,哪懂得种树啊?这里的土适合种什么树,育什么苗;哪些树需要买种子,到哪里去买;哪些树适合扦插,到哪里收集枝条……什么都不知道,大脑一片空白。第一年,虽然在技术人员的指导下把自己家的10多亩土地种上了,但赵朝德心里还是没有底,不知道树苗能不能出来。第二年,虽然树苗已经出来了,他心里还是没有底,不知道政府说话能不能兑现,能不能让这些比筷子粗不了多少的小苗子变成钱。到了第二年的秋天,赵朝德的心就落了底,因为很快奇迹就开始发生了。一棵50厘米的小树苗最高卖到5角钱,你算一算一亩地几十万棵树苗能卖出多少钱?从秋天到第二年春天,陆续都有人来家里买树苗。大面积的树苗被一买而空,如果不及时种上后续的树苗,恐怕第二年就没什么可卖了。一阵忙活之后,赵朝德盘点了一下自己的收入,一亩地平均收入13万元。这还了得,这辈子没梦想过能挣这么多钱啊!
转过年,赵朝德立即流转、租用别人的土地,把苗圃面积扩大到35亩。同村的村民看到了苗圃的前途,很快卖掉了自己家的羊,转种苗木。不出三年,头沟坝村就把苗圃面积发展到亩,而整个曲瓦乡共有苗圃面积多亩。头沟坝成了舟曲县内白龙江流域名副其实的苗木基地。随着市场需求的变化,各家苗圃为了提高幼树的成活率,纷纷采用了更先进的“钵育”技术,就是每一棵苗木都种在一个独立的塑料杯里,保证移栽时不伤根。这样一来,苗木与苗木之间的间隔加大了,每亩土地出产的苗木数量减少,影响了整体效益。但移栽的成活率极大提高,这也算以另一种方式回馈社会吧。尽管如此,每亩苗木的收益仍然能达到七八万元。
从整个产业链上看,头沟坝村的苗圃只是舟曲生态循环经济中的一环;从整个长江流域看,他们为了让长江的源流更清澈,在上游重要支流顺应自然之道进行了艰难的取舍,所做之事也会成为中国生态发展史上的一个闪光点。但农民们并没有想这么远,也没有想这么多,他们只是恪守本分——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也顺势让自身之外的事情得以成就。经受过灾难洗礼的舟曲,从被责罚的沮丧和悲痛中转过身来,调整心态,怀着感恩和谢罪兼而有之的心情,对自然进行了补偿,10年间全县累计植树造林22.15万亩,义务植树万株,使全县的森林覆盖率恢复到31.77%的水平。
四
没有人说得准曾经受过人类伤害的自然会把惩罚的脚踏向哪里,也没有人知道要去时间和空间的哪个点上查考那个被惩罚的理由。
年7月29日凌晨,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又向迭部县达拉乡的次哇村袭来。
年2月28日,村支书江巴和村民阿刀晚饭后开车去沟口加油,回来时已经晚上9:30。刚刚回到家里,江巴就接到了乡“应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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