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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铜仁之行,采回来5万余字的素材,最终浓缩到1万字。张进华老师这个人,身上有他的局限性和复杂性,那时代背景和地理区位的烙印,但这一切都不损其伟大。在铜仁三天,我用近乎刁难的方式试图寻找出他教育方式上的缺陷,但还是觉得我去之前的想法最正确:对于一群吃不饱的人来说,谈营养搭配是奢侈的。——对于这群姑娘来说,当务之急是摆脱贫困、跃出农门,其他的一切,都得往后稍稍。最后,再次向这位伟大的教练致敬。

“学生们最让我感动的事啊……”61岁的张进华陷入了沉思,他娴熟地驾车躲过几个凹坑,然后用标志性的沙哑嗓音说道,“有两件。”

二十年前的一天,他开完会从楼上下来,远远地看见篮球场边有个拄着拐杖的人,他走近一看,原来是自己曾经的学生张文英。他很诧异,此时的张文英已是癌症晚期,癌细胞夺走了她的头发,又让她浑身浮肿,“医院住着,来学校干什么呢?”张进华问道。她有气无力地回答:“张老师,医院好无聊、好痛,想来看看你们,这些东西吃不下,送给这些小妹妹。”

张进华看了一眼她脚边的牛奶和水果,又看了一眼面目全非的她,泪水瞬间决堤,他抱住她哇哇大哭:“好姑娘啊,我感谢你,你怎么这么懂事。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来!”张文英没能活下来,几天后,她的生命之火彻底熄灭了。我们不知道是怎样一股力量,驱使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来到曾经挥洒过汗水的球场,但想必,这里对她一定有着特殊的意义。

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张进华的声音三天来首次失去了侵略性。从铜仁市区到凤凰机场的路上,小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不等雨刮器扫完一遍就又落满了车窗,雾气从四面八方袭来,越聚越稠,一如那些夹杂着泪水与欢笑的往事。

01

老鼠从伙房跑过

三个月前,有人告诉我:“贵州铜仁,有一个张桂梅式的人物,只不过,他是在用篮球改变山里女娃的命运。”这个人,就是张进华,原铜仁市民族中学党委委员、副校长。而在篮球圈,他最为人熟知的身份,是民中女篮教练,在这个位置上,他已经做了39年。去年,他正式退休,又被学校“返聘”回来继续带队,说是“聘”,其实并不领一分钱报酬。

张进华肤色黝黑,有点驼背,“原本我有1米7,现在只有1米68啦。”他调侃说。几十年的运动生涯,使得他多处关节受损,走起路来不是特别灵便。又由于长期在球场上嘶吼,导致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深处刮擦出来的,沙哑得厉害。他衣着很不考究,久穿不换的羽绒服蒙上了一层黑色的油泥,左边袖口用三块贴布贴住破损处。就连Polo衫的袖口和领口,也因为长时间的水洗、摩擦,变得松松垮垮。

总之,从外观来看,他根本不像一个副县级的退休干部。如果摘掉眼镜,完完全全就是一个老农民的形象。教练如此,球队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了。

从民族中学老校区的南门进去,右手边有一个伙房,这是民中女篮最重要的活动场所。张进华更喜欢呆在这里,而不是他的副校长办公室,他说:“这里更接地气,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实时地把握小孩子们的状况,做得不好的地方,及时纠正。”他搭在手提包上的那条藏青色毛巾,就是他的身份转换器,擦之前,他满身臭汗,是一名普通篮球教练,把脸一擦,西装一换,他就变成了副校长。

伙房是民中女篮队员们做饭、就餐、上晚自习的地方。我之所以更愿意称之为“伙房”,而非“食堂”,是因为在我的固有认知当中,食堂起码应该窗明几净,瓷砖墁地,而这里,却阴暗潮湿,充斥着木材霉变的味道,有时还会有老鼠“嗖”地一下跑过。

伙房共有三间,西边两间是教学楼的一部分,现在充作自习室和储物间,靠墙摆着许多老式家具:办公桌和橱柜上的搭扣钉了掉、掉了钉,留下密密麻麻的钉眼;许多长椅的“腿”已经活动,只能用木板斜着钉在侧面,勉强维持功能。它们本来都是“要甩掉的”,张进华把它们留了下来,继续“服役”。

东边的一间,则是用彩钢瓦靠着教学楼的楼体搭出来的,透风撒气,却是队员们的厨房兼餐厅——在张进华的指导下,她们每个人都能炒几个拿手菜。南墙根下,整整齐齐码放着垒了一人多高的木柴,为了省钱,她们一直用柴火灶炒菜,而非天然气或煤气。另一个角落里,则挂着家长们送来的腊鱼、腊肉。吃饭的时候,她们会摆出两溜塑料凳子,从张进华到每一个队员,四十多号人都是用手端着碗用餐。

自己做饭有两个好处,一是省钱,二是可以跟着训练时间走——因为食堂不等人。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们不光自己做饭,还自己种菜、饲养鸡鸭,“除了不养猪,其他的基本都养过。”民中女篮的老队员唐瑜告诉我,她现在在铜仁中等职业学校当体育老师,业余时间担任球队的助理教练,跟张进华一样,也是不收一分钱报酬,“有时还得倒贴钱。”

在校园里走一走,你就不难得出结论:队员们的训练条件和生活条件,很艰苦。

唯一一个室内篮球馆,在高中部,主要是男队在使用。因为它距离初中部有一定的距离,为了照顾初中和小学的队员,女队绝大部分情况下,都得在露天篮球场练球,而这块球场上原本覆盖的用于防滑和缓冲的硅皮油涂料,已经有了比较严重的磨损,露出了下面的水泥。遇上下雨天实在没办法,张进华就开着他那辆老式别克GL8把学生们载到高中部,跟男队协调使用室内馆。

她们买不起组合架,就在柱廊下面放一个垫子,躺在上面练卧推,没有任何保护设施,她们说“自己保护自己”。

这一切,其实可以想象,因为铜仁是一个多山的穷地方,去年11月底才全部实现脱贫,而队员们绝大多数来自农村,物质上不可能有很好的保障。

02

一根断臂,换来一个学生的新生

山里人穷,最穷的有多穷呢?当地人编了个颇带点黑色幽默的顺口溜:“三支柱头落脚,万盏明灯,七十人烧火,八十人煮饭,三只盐船。”铜仁乡下的姑娘,如果没有考上大学,大概率是要早早结婚生子、外出打工,有的要生很多,所以她们的孩子,也很难走出这样的世代循环,一代代就被固定在社会底层。因此,山里人走出大山,改变命运的愿望就越迫切。

“每当在和学生及家长沟通过程中,看着那种来自社会底层的家长流露出的无助话语和孩子渴望的眼神,身为一位人民教师,是他们这种情感冲突,更加坚定了我的坚守!”张进华曾经这样对人说。

做教练39年,张进华几乎走遍了铜仁市的各个村寨,好几次跑丢了轮胎,开坏了两辆车,现在这辆是他的第三辆,而这辆车每年仍旧得跑4万多公里,2/3是跑招生,1/3是带学生出去玩。在铜仁的第二天,张进华、唐瑜、小萍、我,一行四人,到小萍的家乡,铜仁市最远、最穷的沿河县探访。

那天阴雨连绵,雾锁山头,一畦一畦的油菜地如同被荧光笔画进了山水画里,美轮美奂,宛如仙境,始知何谓“梵天净土,桃源铜仁”。接近沿河县城时,更是见到无数根几十米高的混凝土立柱拔地而起,擎起一条条生命之路,让人见识到了“基建狂魔”凿穿地峡的勇气与智慧。

张进华告诉我,高速公路修通之前,到这里一趟,往往需要耗去五六个小时,如果赶上下雨,则要在路上耽搁一整天。“最早的时候没有车,只能坐大巴,弄的两个鼻孔里全是黑泥巴,满身都是土。一下雨就成了烂泥路,一个师傅开车,两个师傅跟在后面放木枕子,跑一节,往车后放一节,防止车溜下去。”

早年间也不像现在,无法做到村村通公路,走到半山腰没路了,就得下车步行,“有一次,唉,真的是,走路都走哭了。”唐瑜说。那一次,她跟着张进华到山里招生,那个学生说“过了这道坡就是”,结果望山跑死马,他们走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才到。一到那个学生家里,他们傻眼了,穷啊,真穷,几个人挤在一张用稻草做“床垫”的床上,屋里没做硬化,一到雨天,是屋顶漏雨,地下和泥。

可是那家人不想让孩子打球,只想让她好好学习。张进华觉得天赋难得,当即向她的父母承诺:“我认你女儿做干女儿,她学球的费用由我来出。”后来这个学生学有所成,以篮球特长生的身份考进了重庆大学,彻底改变了命运。

还有一次,也是没路了,张进华跟着家长徒步上山。家长山路走习惯了,如履平地,张进华本身近视眼,又没走惯山路,结果一个不小心载到了悬崖下面,那家长回头一看,张进华“消失”了,着急地大喊,这才听到,张进华正在悬崖下面呼救。这一次,他摔断了右臂,几十年过去,右手仍然不能从下后方碰到后背。可是他觉得很值,因为他用一根断臂,“托举”着那个姑娘考上了农校,后来成为了一名公务员。

这样的故事,车载斗量。还有一回,张进华到石阡县招生,脚底打滑跌进烂泥田里,时值元旦前后,天气寒冷,受凉再加上惊吓,患上了美尼尔氏综合症——俗称“眩晕症”,只要一感冒就头晕,天旋地转,仿佛地震一般。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懂得了养生,现在,他每天早上都得喝几包“海洋骨胶原肽粉”,以延缓衰老,他不敢老也不敢生病,因为他倒下了,球队几十个队员就没人管了。

——好在张进华现在身体硬朗,我刚到铜仁的那个晚上,坐在校门口的爱奥尼柱廊下跟他聊天,聊到兴奋处,他健步走到伙房的门口,两手各伸出三根手指搭住门框,轻轻松松做了两个引体向上。后来还嫌不过瘾,又直直地摔下去,做了两个“前倒”,并骄傲地对我说:“这动作,她们都不敢做,害怕。”

03

“他就是她们的妈”

队里留守儿童多,单亲家庭的孩子也多,所有孩子吃住都在学校,张进华作为球队唯一的教练员,自然也就成了这些孩子事实上的监护人。有个队员从小就没了妈妈,爸爸为了养家糊口到外省打工,临行前把孩子送到了这里,从此这名队员就无依无靠地跟着张进华,“我就是个托儿所,全托。”张进华告诉我,“学生哭,我就跟着哭,她们笑,我就跟着笑。”

这么多年来,张进华每天早上6点半之前到训练场,晚上盯着队员上晚自习到10点之后再回家,风雨无阻。他不光不收队员的钱,还拿自己的工资补贴球队,给队员们改善伙食,把自己的衣服送给队员。他最早的队员、现在碧江区东门社区担任支部书记的龙胜珍告诉我,80年代初,张进华工资不高,买来的鸡蛋不够分怎么办?就做成一锅蛋花汤,让大家一人舀一点去喝。

“学生起了,他早就起了,学生睡了,他不一定睡。”唐瑜总结道。就连张进华本人都有些自豪地说:“为什么家长相信我,把子女交给我?就是我在这守着他们的孩子,每天晚上都坚持在这。他们来看孩子,看到我在这里看书,他们就高兴,因为他们自己都做不到。教育的东西要等,慢工出细活,要陪伴。没有陪伴,就没有成绩,成功也是不可能的。”

队员小萍的父亲去年年初生病去世,留下一屁股债,母亲不知所踪,还在上学的三姐弟全靠在餐厅刷盘子的奶奶养活,条件十分困难,因此,就难免不能按时缴纳饭费。每到这时,张进华就自掏腰包把小萍的饭费补上,还嘱咐负责收饭费的队长不要声张,免得让其他队员心理不平衡。“都困难,你帮了这个,就帮不了那个,唉。”张进华说。

他每月有1万多元的退休工资,一半交给老伴,一部分用来养车,剩下的钱就全砸在球队里。在很多已经毕业的老队员的眼里,“他的工资(和车)就是球队公用的。”可即便是这样,也还是远远不够球队开销,他就动用自己的各种社会关系,到处去“找钱”,据他估算,这么多年下来,他拉来的赞助少说也有两三百万了,球队日常运转和外出比赛,用的就是这些钱。

不光是经济上给予扶持,生活中,他对学生也是关怀备至。

在铜仁的最后一顿饭,是在龙胜珍工作的社区吃的,米豆腐、羊肉粉还有两样我叫不出名来的当地小吃,摆满了整张方桌。吃饱喝足,我注意到张进华把桌子上吃剩的四根香蕉揣进了手提包里,而前一天晚上,他也正是这样把几个油乎乎、圆溜溜的炸豆腐(下图)放进包里的,当时他告诉我:“我的学生很可怜,带回去给学生吃。”

从外面给学生们带吃的,这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他就是她们的妈,有的妈都不怎么管的。”正当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位社区工作人员说道。

而这种习惯,也延续到了她的学生们身上,比如龙胜珍,她把球队称作“抚育我们成长的摇篮”、“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每逢出去吃饭,如果菜没怎么动过,就打包回去给师妹们吃。“家里有父母,但感觉在球队学到的更多。只要我有能力,我这辈子都会给球队服务。”龙胜珍(下图中)告诉我。所以哪怕她已经五十多岁了,队员们还是习惯喊她“龙姐”,这里不像是一支球队,更像是一个大家庭。

所以发展到最后,很多队员结婚都要请张进华做证婚人,更有甚者,连谈恋爱都要他帮忙把关:“张老师,你看看这个可以吗?”

关于这支球队,唐瑜有一个更贴切的比喻——“娘家”,回球队就等同于“回娘家”,所以不收钱也就成了情理之中的事情。因为知道她跟球队的感情,所以每当她老公想去打麻将却遭到她的阻挠时,便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每个人都有个爱好,你去打球,我从来都没讲你,那我去娱乐一下你还不让。”这办法百试百灵,总能把唐瑜说得哑口无言。

“这就是我的球队,队员们见了我很亲切,花姐(队员们对她的爱称)长,花姐短的。”唐瑜告诉我,“只要张老师还在,我就回来得名正言顺,他要是彻底退休了的话,这个球队也就不属于我了。还有球队可回,说起来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正是有了这样的感情基础,才让张进华的严苛变得顺理成章,更容易被队员们接受。正如他的老队员、在淇滩镇中心完小担任校长的黄慧霞所说:“严归严,但是他非常爱我们呀,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我们呀。”她40岁了,可张进华还是把她当小孩子对待,从外地比赛回来,经常会给她带点土特产,虽然往往只是少少的一点,却也能让黄慧霞倍感亲切。

说点不算题外话的题外话:其实不止张进华,这支球队是吃着“百家饭”,在铜仁社会各界的关怀下发展壮大的。伙房里的几台冰箱,来自好心人的捐赠;当年有位米粉店老板罗叔叔,听闻球队的故事后深受感动,对队员们说“只要是球队的娃娃,到我这吃粉都不用钱”;外地的朋友,一次性寄来50双鞋;学校老师、机关单位以及社会人士自发组织“陪狼队”,既捐款,又充当民中女篮的陪练……

思南县亭子坝民族初中校长彭永强,也是好心人之一。他每年都要去民中几趟,每次去都不空手,当地生产的大米、菜籽油、猪油、红苕粉、花田粑之类,能帮则帮。他自嘲“能力有限”,只能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而张进华告诉我,彭永强每年送到球队的物资,光大米就有“几百斤”。他还组织球队去思南县打比赛,赛后发动观众捐款,在思南县,民中女篮的粉丝从六七十岁的大爷,一直覆盖到十几岁的小女孩。

04

“法西斯!”

还没到铜仁之前,我就对张进华的严苛有所耳闻,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可到了之后,还是吓了一跳。

这里练得太苦了,一天三练甚至四练——这在专业队都是很罕见的。早上一个半小时,下午一个半小时,中午和晚上,部分队员加练投篮和力量。尤其是上世纪,彼时张进华不懂运动规律,训练全靠自己琢磨,盲目上量,把队员们练得站不住、蹲不下,连上厕所都得好几个人手挽着手喊着口号。现在科学了许多,但训练强度和运动量依然很大。“这些孩子很苦,她们有这些非凡的经历,才会有非凡的人生。”张进华认为。

民中女篮的队徽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狼,墙上宣传栏里写着“队徽的由来”:像狼一样无所畏惧……像狼一样团结奋进……像狼一样贪婪、永不满足。在它旁边,是女篮的誓词:“坚决执行球队决议,坚决执行球队的纪律,坚决贯彻教练意图,努力学习刻苦训练,绝不背叛球队,为球队的胜利牺牲自己的一切。”看到这些东西,你会恍惚间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间作战指挥室。

军事化管理,绝对的秩序,这是张进华对球队的要求。一尘不染的课桌,整齐摆放的书包和调味品以及可以治好强迫症的标牌,伙房里每一个细节都体现出这支球队的纪律性。三天里,张进华不止一次怒目圆睁着对我说:“日本鬼子要是再打中国,我这些学生就是特战队,她们厉害得很。”所以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她们可以称霸贵州20年,省赛决赛里,不上主力,也能狂胜对手50分!

别的球队在培养队员,张进华是在培养战士!然而一开始,我并不认可张进华的教育方式,以普世的教育观去看,他的教育方法实在是太压抑、太专制了。因为过分的严格,还被学生时代的龙胜珍(下图右一)起了个外号:法西斯。

我在铜仁的第一顿饭,是在伙房吃的,海带汤、豆腐炒肉、麻辣豆腐,简单的食材,被队员们弄得极为下饭。可我吃得不痛快,因为大家都不讲话,氛围怪怪的。吃完饭之后,都拿着碗盯着面前的虚空,没有人挪动。原来,张进华规定:“吃完饭必须坐5分钟,有助于消化。”他不发话,没有人敢离开,直到他“下令”解散,队员们这才起身活动起来,一边收拾碗筷,打扫卫生,一边嘻嘻哈哈地交谈起来。

令我难以理解的规定还有:除非家里有大事,否则不允许学生们回家;出校门必须得跟队长和教练请假;一周只有半天可以休息,过年也不例外;高三以外的其他人必须在伙房上晚自习到10点……而且,他还罚站,全队一起,一站就是两个小时。

一进球队,就必须百分百按照他的规矩做事,就连他才上小学二年级的亲孙女也不例外。有一天中午,正赶上张进华批评队员,一直到下午1点多也没开饭,唐瑜觉得不行,孩子太小了,再不吃饭就饿坏肚子了,请示过张进华,给小家伙拿饭,结果她奶声奶气地问:“爷爷说可以吃了吗?”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才狼吞虎咽起来。

“我被他折磨了两次。”唐瑜说。

一次是被张进华用竹棍打到小腿肚子,血把袜子给染红了,后来留了一个疤。另外一次是她高烧40多度,已经烧糊涂了,张进华不让她在宿舍休息也不让她去输液,而是让她搬了个长椅,躺在树荫下看大家训练,“他说‘眼睛看不到可以用耳朵听’,我当时都恨死他了。”——当然,现在张进华打人已经远不如年轻时那么狠了,但他手里依然拿着竹棍,生气时会狠狠抽打座椅。

有必要这么严格吗?在沿河县官舟镇,我把我的困惑讲给张进华名师工作室的一位老师听,他向我解释:“农村小孩比较野,留守儿童比较多,性格比较张扬,不严格的话,容易走弯路。”他又补充道:“留守儿童比较好的有爷爷奶奶,差的是哥哥姐姐带大的,家庭教育是完全缺失的。”

的确,球队里有不少问题少年。比如曾经的唐瑜,再比如曾经的小萍。对于她们来说,球队更像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地方,是篮球规训、教化了她们。

唐瑜(下图左五)小时候爱打架,村里人给她起了个绰号“程咬金”,小学因此换了四所学校。上了初中,又迷上网络游戏。开学报名,她拿着多元学费不去学校,跑到网吧去上网。后来看到民中女篮环城跑,就找到张进华自告奋勇加入了球队,再后来,她考上了贵州师范大学,成为了CUBA一级联赛贵州省最强的控卫。现在,她已不再是让爸爸头疼的刺头,而是他的骄傲。她爸总说:“你要是不会打球,你能有今天?你早就嫁人了。”

小萍呢,问题更严重,她抽烟、喝酒、混迹街头,“如果没人管,下一步就是抽白粉了。”唐瑜说。被黄慧霞送到球队仍不悔改,“三进三出”才最终蜕变。现在,她阳光、知礼、懂事,眼神清澈见底,给张进华递东西,一定是用双手,接过张进华送的东西时,一定会说“谢谢张老师”,不仅她这样,其他队员也是如此。在小萍家门口,在小萍父亲的遗像前,张进华郑重地告诉她奶奶:“我已经培养了一个黄慧霞,我要把小萍培养成下一个黄慧霞。”

虽说他这里来去自由,忍不了了可以随时退队,可我还是不能相信,这群女孩能心甘情愿地在这里受苦。路上车需要加油,趁着张进华和唐瑜去便利店买东西,我悄悄地问小萍:“你喜欢在这里生活吗?”她认真地说:“喜欢,跟她们在一起很开心,比在家里好。”我说:“你说实话,放心,我肯定不跟张老师说。”她咧开嘴笑了,露出门牙上的黑色斑点,说:“真的。”

张进华告诉我,他并不是一味的严格,他就像一个设计师一样,在队员们的生活中安排了娱乐的环节。有队员过生日,队里会举行party,每个人出三块钱给“小寿星”买礼物。每隔两周,他就包一辆大巴车,把队伍拉到山清水秀的地方,带队员们去野炊,从山谷里抓鱼。“人不出门身不贵,火不烧山地不肥。”张进华说,他不会把她们完全圈在校园里,严格,不过是一种聚拢人心的方法。

有一天中午,我从伙房的里间走出去,看见几个队员聚在一起闲聊,其中一个在“跳舞”,她注意到我出来之后,停下了“舞步”,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一刻,我好像懂得了什么叫“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05

冲出贵州,走向全国

民中女篮誓词中,写着这样一句话:“冲出贵州,走向全国。”对于一个女子篮球运动几乎为零的省份来说,喊出这样的口号,最初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张进华说:“行万里路,犹如读万卷书。”他不仅要把队员们从山里带出来接受教育,还要让她们以篮球为载体,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队员们率先在他这里学会的,是自立、自强。她们自己买菜做饭,自己管理球队账目,还能帮张进华制作PPT……这里的孩子,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和生存技能,当然,也有着除比赛之外的超凡阅历。

小萍,为了攒够高中的学费、生活费,每天训练完还得去酒吧打工。张进华认为,这些在社会上闯荡的经历,会成为她未来人生一笔宝贵的财富。唐瑜,曾经只身到广东帮死于矿难的队友的父亲“讨回公道”,把赔偿金从三十几万要到了六十万。这样的故事,数不胜数。

而张进华,为了打通贵州篮球通向全国赛场的通道,更是费尽心力。年12月之前,他甚至不知道中国中学生体育学会篮球分会(下文简称篮球分会)的分会,用南京九中功勋教练董邕宁的话说就是“一脸茫然”。可是当他一旦知道了这个机构的存在,削尖脑袋都要挤进去,因为只有成为这个机构的会员单位,他的队员才能参加全国范围的比赛。

加入分会之后,为了争取出省比赛的机会,他派唐瑜和另外一个队员到北京去拜访篮球分会的一位领导,拿着当地的土特产外加一个电话号码,还有一句话:“鼻子下面一张嘴,自己去问。”唐瑜她们最终不辱使命。但春运来了,买不到回去的票了,又折腾半天,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坐”了一天一夜才到家,“好可怜好可怜的。”

民中女篮“走向全国”的脚步,始终没有停过,今年,她们终于获得了CHBL中国高中篮球联赛外卡赛的机会,“外卡”,是专门为那些没有基层赛的弱势省份设置的。

在观摩球队训练的时候,我还注意到,不少孩子穿着Jr.NBA的衣服,一问才知道,她们队里已经有不少人参加过这个活动,到过大城市,接受过“洋教练”的点拨。其中,高二队员袁美亚走得最远,一路跟着Jr.NBA走到了印度。对于一个留守儿童来说,这一些都曾经是不可想象的。“如果没有这个球队和张老师的支持,不会有这个机会。他对我们球队的支持非常大,这是他一生的心血,他一直这样坚持,一辈子。”袁美亚说。

至今,这支球队已培养了篮球国家一级运动员30余人,国家二级篮球运动员70余人,其中不乏考进中南大学、西南财经大学、重庆大学这样的“”、“”工程院校的。年,他的弟子周欢在WCBA选秀大会上被大庆女篮以第30顺位选中,从而结束了铜仁没有职业篮球运动员的历史。在民中女篮,基本上能做到“人人读本科,人人有工作”,工作后就职于银行、烟草、电力、税务等单位的人,更是不在少数——正因如此,家长们才甘愿送孩子过来吃苦。

毕竟,跟改变命运的机会相比,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然而,改变她们命运的人,张进华,他的命运却永远地跟这支球队绑定在了一起。年,他有过步入政坛的机会,去做正科级的地直团委书记,他放弃了。90年代,他做过石鼓乡乡党委书记、中国银行铜仁分行人事科副科长、铜仁地区体委副主任等5份工作,但是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民族中学,然后在副校长的任上,一呆就是20多年。

退休之后,有贵阳等地的学校用二三十万年薪挖他,他不走。“这个土地适合谁,谁适合哪个土地,老天爷都写好了。”张进华说。

06

“为她们以后三十年负责”

张进华常说:“我不是对她们的三年负责,我要对她们未来三十年负责。”三十年,何其漫长,这是一个伟大的愿景,也在部分学生身上成为现实。如果其中一部分学生有幸成为老师,那这个效力,或许还会延长三十年。

龙胜珍,90年代末从烟厂下岗,后来通过民主选举成为东门社区支部书记,而现在,她管理的这个社区已经是铜仁市民主团结进步示范社区,奖牌奖状挂满了一面墙,张进华说她“成了碧江区的一块盖面肉”。而在加入球队之前,她是一个特别胆小且容易害羞的人。在球队,她学会了沟通协调,养成了吃苦耐劳、艰苦朴素的作风,还练就了不怕输、敢去拼的勇气。当她再就业来到社区时,这些品质恰好帮助她迅速适应了新的角色,解决邻里纠纷,参加公益活动,全都不在话下。

而在黄慧霞(下图左)身上,我看到了张进华教育理念的延续。甚至,她就是张进华的翻版,一举手、一投足、说话时沙哑的嗓音,就连说到兴奋处的比比画画都跟张进华如出一辙。“他经常教育我们:不要让学生给社会增加负担,能做的一定要做。”黄慧霞说,所以,她把教育当作一种社会责任。

沿河县福利院的42个孤儿在她的学校读书,她关心他们的学习,每天给他们做心理辅导,被这些孩子称为“校长妈妈”。可是,这些孩子的难以管教也是显而易见的,他们打群架、骂人、偷东西……屡教不改。去年其中有4个孩子打架,黄慧霞训斥他们,可训着训着自己先哭了,她哭,那4个孩子也哭——可是该打架还是打架。她刚下楼,就有个孩子跑过来跪在她面前说:“对不起,黄校长,我没有控制住,我又打架了。”

她就是这样,一点点感化着这些早已封闭了内心的孩子们。有个学生晚上梦到妈妈了,早上跑到学校来说:“黄校长我可以抱你吗?”黄慧霞说:“抱啊,我抱你。”抱着抱着,那个孩子就哭了,黄慧霞也哭了,她说:“以后我就是你妈妈。”巧了,张进华也是学生们的“妈”。

参观完学校,在黄慧霞的办公室里,她嘱咐张进华:“你胃不好,一定要按时吃饭。另外,去买两件衣服。”我们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看到小萍正在树下做出投篮的动作。

07

“我的身体,干到80岁没问题”

时至今日,张进华已是荣誉等身。球队荣誉方面,民中女篮连续荣获铜仁地区中学生“三好杯”篮球赛十九连冠,省青少年锦标赛十二连冠,基本上包揽了近20年全部的省冠军,还曾经拿到过全国中学生女子篮球锦标赛高中组第七名、初中组第四名,是贵州篮球最亮眼的一张名片。个人荣誉方面,他是全国优秀体育教师,贵州省唯一一个体育名师工作室的主持人,还是“铜城仁者”年度人物……如果非要罗列,可能得需要几百字。

他有一个宏大的计划,那就是依托名师工作室,“走百所乡村学校,选百名乡村骨干体育教师”,某天晚上,在我入住的酒店大堂,他用五根手指狠狠地敲击着桌面,“我作为名师,我就要做别人做不出、想不到的事。”这个目标,今年年底就能完成。我问他为什么要把工作重点放在乡村?他说:“中国的事情,就是农村的事情,农村的事情做好了,中国的事情就做好了。”

铜仁,如果不是采访,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去那里。那个夜晚,我仿佛穿越了,在这样一个山城,竟然有一位连杨毅都不知道的篮球教练,跟我谈以体育人,跟我讲“无体育,不清华”。当他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出这六个字的时候,我心潮涌动。

他说自己身体很好,唯独一种病,那就是“篮球癌症”,这辈子都难治愈。“我这个身体,起码能干到80岁。”他说——我以为他接下来就要说“颐养天年”了,结果他这样说道,“然后我要让领导给我批块地,让我到农村去,继续教那里的孩子。我不会停止我的脚步。讲大一点,多一个人支一招,多一个人加一把火,多一个人舔一块砖,中国篮球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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