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颈鹤是世界上唯一生长、繁殖在高原的鹤,全世界仅存多只。
距离。李友崇摄
江源的热恋者——灰鹤。
这是次旦心里的山河:牧帐前绵延的草原和远处的雪山,从雪山脚下奔流而去的河流,以及那一片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水和栖息于斯的鸟儿。
次旦家在长江源头一个叫丽日措加的地方,那是一片湖水的名字,意思是有一百个湖泊的地方。这里栖息着白天鹅、黑颈鹤等12种鸟类,成千上万只鸟儿整天在那里飞翔、鸣唱,次旦视为友善的邻居和朋友。
这是一幅令人心醉而神往的画面。
无边的草原上,蓝天白云和雪峰遥相对映,次旦正悠闲地走向一片湖水,那湖水一片连着一片,身后是他的畜群和袅袅炊烟的帐篷。
次旦已50多岁了。在人们的记忆里他是这片湿地的忠实守护者,他说得出每一种鸟类的准确数量,知道每一种鸟儿什么时候飞来、什么时候产蛋孵小鸟,什么时候小鸟会长大飞翔,什么时候小鸟会跟随南迁的同类飞走。他会从鸟儿迁徙的时间变化看出这一年草原季候的变化和牧草的长势,并据此对转场及回迁的时间做出相应的调整。
每天,他必须去做的一件事,就是走向湖区,去看那些美丽的精灵。多少年来,他一直坚持着与大自然的这一份约定,渐渐地,这便成了他生活的一大乐趣。
每天,有事没事,次旦都会走向湖区,在那里一待就是大半天,眼睛定定地盯着一群鸟凝望。望着望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紧张起来,原来,有一只鸟不见了。
于是他会在天上地下地四处张望,直到看到那只鸟出现。次旦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他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大自然却是他们的全部。
丽日措加是长江源区最主要的湿地之一,四面环山,中间滩地草原开阔广袤,形成一个巨大的盆地,盆地中央有小山突兀,登上小山顶环顾四野,星星点点的大小湖泊点缀其上,像璀璨星辰,映照天地万物。说是有一百个湖泊,实则是一个概数,意在强调众多,其实,远不止一百,也许有上千个,堪称星海,与黄河源星宿海遥相辉映。
黄河源星宿海因地处平缓,只有登上四周某一座高山俯瞰,才能看到那万颗“星辰”,且只能看到眼前的那一片片湖水,要看到更远处的湖泊,你得登上四面的山顶才能做到,而从山下,你只能看到几小片水域。
丽日措加不一样,登上中间的小山,山下所有的湖泊可尽收眼底,即使最远处的湖泊也能看得真切。且湖泊多呈圆形或椭圆形,远远望去像一颗颗宝石镶嵌在大地。阴晴雨雪,随天气变化,湖光山色也为之变幻着色彩,如梦如幻。
次旦一家人以前并不住在这里,草原承包到户时,是次旦主动要求将自己的承包草原调整到这片湿地的。因为有一片接一片的湖水,湿气重,长期居住对人体不宜,别人都不想承包这片草原,次旦如愿以偿。
次旦喜欢这里,不仅因为一片接一片的湖水,还因为那数不清的鸟儿。每天有无数的鸟儿在身边唱歌跳舞,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享受。而且,跟一群鸟儿住在一起,他会有一种安全感。无论白天黑夜,从鸟儿的叫声里,他都能听出草原是否平静安详。哪怕有一点危险或风吹草动,很多鸟儿的叫声都会有明显的变化,那就像是警示,人会警醒,避免不必要的灾殃。看上去,像是人类在守护鸟儿,其实,鸟儿也在守护人类。
在各类鸟儿中,他尤其喜欢白天鹅和黑颈鹤。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每年春上飞来时,它们都会集中抵达,而后,天鹅会六七只、十余只分群而居,黑颈鹤则一对一对地分开生活。之后,产蛋——一小群天鹅会集中把蛋产在安全的高地岩石上,而黑颈鹤则会在河洲与湖心小洲筑巢产蛋,尔后,孵出小鸟,一天天喂养,等待羽翼丰满、展翅翱翔的日子。
每年的9月27日到10月10日,黑颈鹤会重新集结,过一段时间的集体生活。10月底到11月初的几天里,它们才会恋恋不舍地统一离开。
每年到9月22日至10月16日,天鹅会再次集中起来,过一段时间的集体生活,相互熟悉,尔后,集体离开北方高原,向南迁徙,离开的时间大约在11月底。各种迁徙的鸟儿中,大天鹅是最后向南迁徙的鸟儿,黑颈鹤和黄鸭飞走之后,大天鹅还要等待一些日子。因为产蛋晚,小鸟长大也迟,飞走的时间也晚。
这是20年前的一幕。
20年后,次旦守护的丽日措加也已成为三江源国家公园的一部分,但他已经离开人世。他是年离开的,77岁。那时,三江源刚刚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三江源开始国家公园体制试点是多年以后的事。
因为20年前的那一幕,20年后,我再次前往丽日措加,专程寻访次旦的足迹和他曾日日守护的那些鸟儿。
年6月1日,我在丽日措加见到次旦的妻子和二儿子江松一家5口,次旦生前一直与江松生活在一起。前一天大雪,这一天天阴,丽日措加地处高寒,前一天的积雪几乎没有融化。
江松的表哥欧沙开车穿过茫茫雪原,带我走进了江松在雪原深处的那座简易房子。这是一座不大的活动板房,可拆卸移动,除了材质,结构与新式帐篷无二。江松说,它的好处是可随意搬迁,适于游牧。
屋子里生着火,屋外寒风凛冽,屋内温暖如春。坐下,喝了点奶茶,吃了点糌粑和今天的新鲜酸奶,我们的交谈才开始进入正题,话题依然围绕他父亲与丽日措加的那些往事展开。我不时提问,也不时地看着窗外白茫茫的大地,像是感觉那个牧人刚从窗前经过。
坐在我斜对面的江松是这次谈话的主角,他的三个孩子罗松才旦、才仁洛珠和卓嘎拉毛因为家中来了生人有点兴奋,都围在他身边,不时小声给他们的父亲帮腔——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我能听出,他们已经记住了很多鸟儿的名字,比如鹑鹑(黑颈鹤)、阿热阿果雪(一种与鼠兔相伴而生的鸟)。江松的母亲独自坐在门口的一张沙发上,很少插嘴,只有江松遇到记不清的事情时,她才会参与进来说上一两句,他妻子桑忠尕和侄女成来曲忠则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捻着牛毛线,一直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我们,却不说话。
江松的父亲次旦是欧沙的亲舅舅,也许是年长几岁的缘故,对早前的有些事情,欧沙的记忆似乎比表弟更加清晰,对表弟所谈到的一些事,他也会帮着完善。当江松说到他们家的草原网围栏时,欧沙说,那些网围栏是舅舅去世之后才拉上的。
丽日措加属于索加乡牙曲村的地盘,与他们家相邻的却是多彩乡一户牧人的草场,因为次旦一直坚决反对自己的草原被铁丝网分隔,父亲在世时,江松一家的草原都是敞开的。邻居家的牛羊就会经常进到他们家的草场吃草,草原纠纷在所难免。为避免纠纷,次旦去世后,欧沙出面协调,征得两个乡政府的同意,以两条小河的流域为标志,在两家草场中间的山梁上拉上一道长长的铁丝网。从此,把索加和多彩两户牧人的牛羊畜群挡在网围栏的两侧,当然,也会挡住人和别的动物。
据江松和欧沙的讲述,次旦不仅反对网围栏,也拒绝其它的草原建设项目,但凡要挖开草皮、形成障碍、阻挡人畜自由活动的项目他都坚决排斥,拒绝接受。所以,江松几家一直没有牛羊圈、畜棚,也不通公路。在次旦看来,畜棚就是垃圾,围栏会伤害鸟儿和别的动物。
欧沙说,现在江松弟兄妹四户人家是整个索加雅曲草原惟一不通公路的一个牧业点。他舅舅说,公路用处不大,人和马能走就行。修路会破坏草原,湖泊会干,鸟儿会飞走。可草原上很多人家都有汽车了,江松兄妹几家也有汽车,因为没有公路,进出很不方便。如果别人家的汽车能用十年,他们几家的汽车用五六年就得报废。
前几天,欧沙带县扶贫和交通部门的人来查勘过给他们修公路的事,说公路得穿越那片湿地,中间还有十几个湖泊。对此,欧沙自己也很担心,那样那一片湿地就完了——公路和湿地很难两全。可江松他们的确想有一条公路通到自家门前,像其他牧户一样。
江松也知道,修路会伤害到这片湿地草原,还有那些鸟儿。像父亲一样,他也喜欢那些鸟儿。他哥哥才仁公保、弟弟才多和妹妹才仁尕忠几家人也都喜欢那些鸟儿,而且,他们每家还都有一个国家公园生态管护员,看护好草原、湿地和那些鸟儿是他们的职责——实际上他们看护的是自己的家园,国家还给他们发工资。可他们也确实想有一条公路,这是一个矛盾。虽然,至今路还没修,但他们已经开始纠结。
昨天,江松去放牛——他家也已经没有羊了,看见了几只黑颈鹤、几只黄鸭。还在小牛犊跟前看见了一只藏狐和一只沙狐——这几年已经发生过狐狸吃小牛犊的事。前天去哥哥家,看见了几只岩羊。黑颈鹤、丹顶鹤每天都见。
江松说,这几天,天鹅已经产完蛋了,黑颈鹤也准备产蛋了。他说,黑颈鹤一窝顶多产三个蛋,再多的没见过。以前,他父亲还在的时候,每年到这个季节,总是告诉他们,去放牧时一定要绕开天鹅与黑颈鹤产蛋的地方。这几年天鹅变聪明了,会把蛋产在别的动物不易发现和很难够到的地方。他哥哥家后面山坡有一块高高的岩石,今年天鹅都在那岩石上产蛋。
这几年,草原上好像正在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比如狐狸吃小牛犊,这样的事以前从未发生过,也没听说这样的事。狐狸和狼一直就在跟前。这是前几天的事,夜里,他听见外面好像有动静,出去用手电筒晃了一下,看到一只狐狸。看到手电光,它不但没有走开,还向人走来。它可能喜欢灯光,看上去不像是攻击的样子。
以前,狼和熊也很少吃牛,现在也开始吃了。十天前,他哥哥家的一头小牛被棕熊吃了。“今年冬天,他们家有18头牦牛被狼吃了,最多的一天,一次咬死了4头牦牛。早上挤奶时,看见有4匹狼在跟前。”说这话时,江松显得很平静,并未露出半点惊讶。
告别丽日措加时,看到门前雪地里有一只乌鸦——一只丽日措加的乌鸦,比我所见过的乌鸦都大,像一只黑色的鹰。想来,可能是离得很近的缘故,此前我所见过的乌鸦都离得很远。江松也看到那只乌鸦了。他说,今年的青草快要出来了。每年青草出来的时候,小乌鸦就可以飞了。
作者:古岳来源:青海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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